21 January 2017

Too Long in Exile ------ 講兩句《一路順風》

《一路順風》片頭片尾值得注意﹐以戴立忍迷失於泰國廢棄老式電影院始﹐以十數張演員幕後拍攝花絮黑白照片終﹐都在提醒戲院觀眾﹐一直不過在看「電影」﹐一切都非「現實」。

故有論者比附到侯孝賢《南國再見南國》(古惑仔由台北到台南公路之旅)﹐Michael Mann《同行殺機》(黑人的士司機誤闖黑社會死局)﹐皆未必準確﹐《一路順風》的世界由始至終就傾向寓言式﹐跟現實無涉。

類比Tarantino早期作品﹐亦不一樣﹐塔氏偏向耍樂﹐一邊寫劇本一邊偷笑﹐《一路順風》則寓意清楚﹐觸及命運、天意等嚴肅命題﹐意象沉鬱黑暗﹐空無一人的街道、黑人物暢泳的三溫暖、破落舊酒店、泰國老式舊戲院、情感生鏽的保齡球場﹐再配合鏡頭近距離聚焦男主角許冠文的老態龍鍾﹐情調皆異常匹配。

故此﹐與其說電影想真實描寫台灣南部﹐與世隔絕的老去世界﹐倒不如說﹐編導想用筆桿渲染描畫﹐許冠文已經腐爛的世界﹐側寫台灣人眼中今日香港人的心靈廢墟。

許冠文由通殺到自憐

《一路順風》用許冠文﹐顯然有外國人獵奇筆觸﹐卻歪打正著﹐見香港人所不見。只見眼前﹐周星馳、徐克、許鞍華、杜琪峰等老人﹐媚共北上﹐卻忘了許冠文白髮蒼蒼﹐早被時代遺棄﹐於暗無天日的深淵﹐顧影自憐。

60年代許冠文蘇屋村窮人出身﹐以天之驕子香港大學畢業生身分入TVB做戲子、做小丑﹐開拓電視文化﹐後名震影圈﹐登笑匠之寶座。縱橫開閤﹐歷經幾朝﹐直至今日香港死亡﹐淪為中國殖民地的衰世﹐依然健在。

因為許氏兄弟這20年接近交白卷﹐香港人係忘記了﹐彼等見證了幾十年香港普及文化興亡。

許氏特別在以疑似知識分子身分﹐跟低等大眾接通﹐而面面俱圓。英治70年代登上厭尖腥悶﹐恥笑普羅文化為樂的high-brow雜誌《號外》封面﹐80年代末黎智英祭民主大旗﹐以蘋果日報打開低級文化pandora's box﹐許氏亦登上 《壹週刊》創刊號(美帝與泛民)封面。香港關鍵時代轉折﹐都見許氏﹐他底價值不在高深﹐在開拓性﹐而搭通雅俗存續的天地線。

許氏有接近活地阿倫的知識份子苦思(不外乎通俗藝術二分之類)﹐男權身分焦慮﹐以至最為重要﹐繼承粵語長片說教﹐以救世者﹐教化下一代的精神導師。他底套路﹐不外乎以統治階層自居﹐最初陰濕自私﹐而良心未泯﹐經一番轉折而受教訓﹐上下復和﹐而達致想當然的階級和解。

70年代許冠文有針砭時弊﹐對當權者冷嘲熱諷﹐有替草民出氣的效果。80年代香港社會變得暴富貪婪﹐許氏適時進入粵語長片pattern﹐而變相用人人為我、我為人人的道德精神化解社會衝凸﹐奴隸階級狂笑中舒壓﹐統治階級亦與時相應﹐需有自省的胸襟。於英國人保護的安穩社會﹐由訂《號外》的中產﹐到讀《龍虎門》的貧民﹐其喜劇四方通殺。

不是我不明白﹐這世界變化快

到80年代末開始﹐97大限及64天安門事件雙重打擊﹐香港社會急速變化﹐上層搶錢走人﹐中下層留港建港﹐等待人民解放軍入城接管﹐港產片跟民情接通﹐接上安樂戰場﹐就變得自毀失控無厘頭。由哀維港夜色《英雄本色》﹐到腦藏子彈《喋血街頭》﹐再到周星馳的「火星咁遠定冥王星咁遠」﹐許冠文完全跟不上﹐就out了。

90年香港演藝界抽華東水災水﹐向共產黨洗底《豪門夜宴》﹐許周兩大笑匠交鋒﹐可為分界線﹐自此一切急轉直下。

1992年《丐世英雄》﹐許冠文演偷渡香港的大陸解放軍。一貫粵語片套路﹐對大陸人先嘲後溫暖﹐香港跟中國守望相助。結局中國人得香港人無私金錢資助﹐於廣州興建馬場﹐即符合「一國兩制」的原來構思﹐香港制度不變﹐大陸人一直向上改善﹐兩條分歧線﹐交匯於2046: 真正血濃於水﹐再無香港中國之分。

許氏這種頭腦簡單的善意﹐證諸今日完全破產﹐亦見證香港人本質的聰明﹐緊跟司徒華路線﹐毋忘六四英靈﹐建設民主中國云云﹐不過是自保謀後路﹐明日逃生的藉口。50年不變云云﹐早就明知是一紙謊言。 於是明白﹐許氏跟香港人的脫離﹐不是別的﹐其實是如何看待「中國」這回事。「愛國」云乎哉﹐香港人不過做戲﹐許氏則脫不了假道學包袱﹐死跟大中華膠路線﹐而跟香港民心脫節﹐而永不超生。

許冠文是自以為是﹐又自私偽善的精英階層﹐非常傲慢。而周星馳由430穿梭機時代起﹐就是滿懷孤憤的低下層﹐充滿悲情。即使名成利就﹐抬頭一看﹐長空還是橫亙有「中國」兩個字﹐這道永恆不變的恐懼與陰影。

故周星馳永難超越的頂峰﹐還是《西遊記》悔不當初的回望天邊﹐我們再回不去了﹐而無奈續走取經的西天之路﹐係香港人為命運播弄﹐悲憤到死﹐卻求死不能的終極。往後周氏不管是媚共還是假意討好香港﹐亦再無意義﹐跟許冠文同步﹐他已不能道出港人心情。

故《一路順風》精警對白﹐是許冠文叫納豆﹐「老豆唔可以亂認架﹐衰仔」(大意)。中國人愛用倫理比喻﹐「中國」是爸爸﹐「香港」是兒子﹐可惜本無血緣﹐認賊作父20年﹐回頭太難﹐只能寄望殷鑑:
請台灣青年人﹐踩著香港人的尸體求生吧。

替許冠文蓋棺

《一路順風》最精妙的意象﹐是許氏講那so-called感人的鼎泰豐小籠包故事時﹐跟納豆一同被鎖在車尾箱﹐暗無天日﹐那活脫脫是一個棺材意象。棺木被打開﹐手指擦一擦眼睛﹐那又如何﹐你何曾看真過這是怎樣世界﹐是奇美還是奇醜﹐你不過一條自憐的行尸﹐早已跟你並不相干。

許冠文台灣金馬獎大熱倒灶﹐用行為藝術觀之﹐亦是好事﹐離開銀幕﹐演好一個自憐自傷﹐從無自省的過時演員﹐未嘗不是從一而終。就算我們不當金馬獎是政治行為﹐勉強可信﹐但讓一個不見天日20年的自憐者﹐重登舞台﹐讓人看清其貧乏﹐未免殘忍。

香港人唔受《一路順風》﹐亦是正常﹐看穿台灣人的皮裡陽秋﹐來意不善﹐反而見到理性。許冠文典折墮﹐睇來做咩?也可能低處未算低吧﹐不管香港現狀幾壞﹐香港人一貫處變不驚﹐依然一路靠北﹐做契弟未幾好。

04 January 2017

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------ 講兩句《擺渡人》

爭論《擺渡人》是否王家衛作品﹐可謂無聊﹐一切王氏印記躍然紙上。
等於《樹大招風》一類湊仔片﹐循規蹈矩﹐拍足五年﹐三位青年導演﹐一步不離豬群被畫定的白色粉筆圓圈﹐則電影是否杜sir操刀﹐真那麼重要?

Leslie走了

論者將《擺渡人》對照《東邪西毒》﹐對照下﹐我想起王家衛電影的重要轉折﹐替他講獨白的敘事者﹐由「張國榮」(歐陽峰)變成「梁朝偉」(陳末)。

張國榮是東方阿飛﹐無腳鳥﹐貌似輕佻無情﹐內心有火般灼熱﹐跟97前港片一樣有自毀傾向﹐大鳴大放﹐是一個質直的潮人;梁朝偉由《阿飛》結局慢鏡煲煙﹐就桀驁陰沉、《花樣年華》莫名其妙對樹洞講o野﹐更故弄玄虛﹐一邊梳頭﹐一邊替王家衛電影添上三分壓抑。

轉了代言人﹐王家衛電影就轉調﹐變得更陰鬱﹐更無情﹐亦更殘酷。(如李安《色、戒》的漢奸易先生﹐梁朝偉可以﹐張國榮就演不來)

由《阿飛正傳》始﹐經《重慶森林》《東邪西毒》﹐再交匯於《春光乍洩》﹐Leslie淪為下把﹐於布宜洛斯艾里斯墮落到死﹐梁朝偉獨領風騷﹐適逢97香港主權移交﹐康城影展完成張與梁的權力交接﹐政治上亦至為巧妙。

王家衛將英治時代殘留的頹唐到底﹐感情洋溢的60年代情結﹐由《花樣年華》一路褪去﹐去過未來2046開房﹐到過荷里活聽Jazz﹐再一路向北﹐回溯民國時代耍詠春﹐20年過去﹐才用《擺渡人》裝瘋賣傻﹐回到《春光》已問過﹐最原始的問題:
問如何跟「生父」(中國)冰釋前嫌?

Angelababy來了

《擺渡人》特別在語言(verbal language)﹐有無地域傾向﹐戲裡匯聚各式人等﹐香港人(梁朝偉)、台灣人(金城武)、大陸人、疑似香港人(Angelababy、熊黛林)﹐操廣東話普通話、北方土話、國語閔南話的雜七雜八﹐無需翻譯﹐不斷轉tone﹐一人講九種﹐顯得非常平等﹐跟英治時代港產片卻絕不一樣: 沒有西人﹐喬寶寶、河國榮都沒有。亦沒人講英文﹐單字都幾乎沒有。不再半唐番﹐未必等於「中國」化﹐卻肯定是去香港化。

而戲裡亂七八糟的配樂、流行歌曲﹐肢離破碎﹐驟來驟去﹐包括Beyond、日本卡通男兒當入樽、台語歌﹐無分高低﹐無分雅俗﹐營造錯亂效果﹐而令觀眾失去立足點(不知伊於胡底?)﹐再配合主人公梁朝偉助人渡海﹐無喜無悲﹐從中抽水的解語花角色﹐編導的用意亦很清楚:
以《擺渡人》120分鐘惡俗與喧嘩﹐製造一個無國界的大中華烏托邦﹐梁朝偉作投射點﹐讓香港中老年觀眾﹐投射幾十年前英國人看守﹐小香港人賴以成功的formula ------ 海納百川﹐沒有自己﹐沒有香港﹐只要你付錢﹐毀了香港﹐叫我契弟又何妨?天大地大﹐一花一世界﹐何況北上﹐重有幾千幾百朵各各不同的玫瑰花呢。

梁朝偉有名句:「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是122公分﹐遇上喜歡的人你會努力縮短這個距離。」
要縮短這個「距離」﹐香港左膠會叫香港人「包容」﹐將心比己﹐包容中國殖民者來港搶掠、搶公屋、搶學位、搶身份。

王家衛顯得聰明﹐以今日中國惡俗不堪的大紅大黃螢光色彩作畫幅﹐將梁朝偉和金城武等曾幾何時的美男子﹐拍到又老又殘(請看片末武哥食餅)﹐以種種不堪入目的sound and vision﹐於是消弭了香港跟中國﹐《阿飛正傳》與《擺渡人》之間的「距離」。消滅香港的其中一個方法﹐不是中國變得高尚文明﹐而是香港變得低俗嘔心野蠻。

更精刮﹐王家衛會用一系列中國式「符號」﹐包括打邊爐、supermodel、劈酒、以至造假的巨星歌唱比賽等等﹐明明望之令人作嘔﹐但賦與它一份「感情」﹐於是令香港人欣然接受。當片末偉仔懷抱垂死杜鵑﹐平淡道出自己對打邊爐情有獨鍾的因有﹐鐵石心腸的你﹐內裡真沒有一點觸動嗎?

see you tomorrow

至於王家衛要拍《擺渡人》真正理由﹐除了精神上放假(根本已拍不下去﹗)﹐還有克服他的冷血與無情。他早已跟Leslie的熱血﹐形同陌路。即用張嘉佳一路的庸俗濫情、無聊言情故事﹐溝淡王家衛本人的冷漠、刻毒與計算。

這或許也是王氏能跟劉鎮偉保持關係的理由﹐二君路線明明愈走愈遠﹐但劉氏的率性天真﹐對男女愛情近乎白痴的美好幻想﹐恰恰是帶引死胡同裡徘徊的王家衛的一盞燈光。

《擺渡人》的英文片名see you tomorrow﹐內藏煙粥屎﹐看了電影就懂﹐渡過生關死劫﹐安然到達彼岸(離地中產是美國﹐今日左膠是台灣)﹐其實正是97陰影前香港電影由自毀走到坦然面對的必然之路﹐同生同死﹐然後超越﹐永不分離﹐仰天長嘯真愛長存﹐這不是最Jeff Lau的題旨嗎?

法斯賓達講階級分歧帶來人際扭曲關係﹐痛不欲生﹐永遠得不著愛情。同樣寫性別、年齡、時間錯置等桎梏(慕容焉慕容燕﹗)﹐Jeff Lau則借97中國收回香港災難的時機﹐於鬼門關前開玩笑﹐而到達真愛的彼岸。 2017年﹐拍畢《擺渡人》﹐王家衛繼續於法氏與劉氏兩條分支路中間踟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