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 September 2015

我冇醉我冇醉...... ------ 講兩句《聶飲娘》

呢套野最好笑﹐可能是權威影評人康城影展看了﹐「華人觀眾聽不懂文言對白﹐必需要看英文字幕」云云(大意)。同樣血緣同源﹐讀寫中文的人﹐聽不明戲中人對白﹐要讀外語翻譯字幕﹐才能了解「內容」﹐如斯現象﹐何其怪也﹐由權威鼓吹﹐恐怕人類電影史亦罕見。

或者如是說吧﹐即係《海上花》大部分人講上海話﹐梁朝偉講廣東話﹐其實不相干﹐於編導的目標觀眾言(法國人、日本人)﹐廣東話上海話北京話﹐一概聽不懂﹐根本冇分別呀。同理﹐《聶飲娘》戲中人的疑似古文對白﹐夾雜千奇百怪人名地名﹐機關鎗一輪嘴連珠炮發﹐時人典都唔會明(如「此僚」典解丫?)﹐編導根本唔想你聽得明﹐只係想製造古意﹐好似好真實的唐朝歷史感而已﹐想你睇畫面﹐睇公仔之嘛。

認真講﹐對肯思考的觀眾﹐此片「古文」對白﹐應該有「間離效果」。《聶飲娘》最理想的觀眾﹐其實是荷索的觀眾: 電影是文盲的藝術。影評權威叫人睇英文字幕﹐簡單講﹐其實亦即係提供一條自以為是的「正路」﹐引導愚民循「常規」﹐思考劇情意義﹐而消解觀眾不安: 根本唔知套戲劇情做咩﹐舒琪行來行去做咩。

加倍肉緊

片末舒琪牽馬見妻夫木聰﹐臉上似有若無的微笑﹐令我想到《聶飲娘》其中一個成就﹐係觀眾必須入戲院觀看﹐否則盜版download﹐即使無眼疾﹐亦難一窺舒琪烈焰紅唇之全豹。用市場推銷的角度看﹐此片提供了荷里活狂轟猛炸以外﹐一條要觀眾必需買飛入戲院的生路。

觀眾肯購票入場﹐簡言之﹐即係畀搞藝術影展、評論的人繼續欺世盜名﹐繼續有得撈。香港台灣大陸電影不斷墮落﹐今次康城得大獎﹐千載難逢﹐差不多是誘騙年輕觀眾做番「影癡」﹐重入戲院朝聖的最後機會。

高級觀眾爭住入場﹐謝海盟《行雲紀》再版有望﹐可略窺侯孝賢的市場觸覺。於侯孝賢言﹐一毫子都唔駛出﹐就有廢柴自願造神保駕﹐亦是互利。 《聶飲娘》拍到咁﹐票房未必好﹐但有助香港無能影評重建信心、無人問津的藝術電影放映苟延殘喘。

發行商猛搞「導賞」﹐宣傳解畫、索隱派的喧嘩排山倒海而至﹐第N次侯孝賢回顧展﹐侯氏親自來港舉V字手勢﹐以上種種﹐對觀眾觀賞《聶飲娘》未必有用﹐但對靠宣傳藝術電影﹐寫垃圾影評搵食的人﹐肯定是一根救命草。

侯孝賢楊德昌後繼無人﹐Kano九把刀什麼的﹐統統見不得人﹐高級觀眾個個心知肚明﹐面前就是一條死路。於焉﹐《聶飲娘》更像是最後一場members only的藝術電影宴會﹐類似97香港政權移交共匪﹐煙花怒放﹐有今生無來世﹐前路茫茫﹐於是又哭又笑﹐加倍肉緊。

聽說有影癡未看《聶飲娘》﹐已表明一定要看三、四次。十級亢奮﹐未飲先醉﹐其實即係想要「續杯」﹐飲到「啤啤夫」﹐嘔到成地惡臭﹐重「我冇醉我冇醉」﹐以為走多兩轉﹐就可以溝多兩條人盡可夫的醜女。用番《去年煙花特別多》的香港式隱喻﹐以為煙花唔駛錢﹐放不完射不完愛不完﹐不嫌天真幼稚了一典典嗎?

舒琪太老

《聶飲娘》最有侯孝賢feel的鏡頭﹐小弟會話係舒琪第二次行剌一場。

舒琪匿於屋頂橫樑﹐俯視行剌目標抱小兒假寐。伊從天而降﹐趨前靜看。行剌目標驚醒﹐見剌客在前﹐先緩緩將睡夢中兒子放到一旁蓆上﹐才拔劍擲向舒琪。伊擋過﹐轉身緩步離去。

其精妙處﹐在「緩緩將睡夢中兒子放到一旁」﹐侯氏最關心﹐是父親對兒女強烈的愛情﹐而令女剌客有感。明明生死一線﹐父親亦不想驚醒愛兒﹐超現實得來﹐其實合理﹐侯氏平淡拍出﹐觀眾回想﹐才明白不苟言笑的女剌客﹐其內心的震動。

這就是侯氏所言﹐「已經唔會有人咁拍電影」(大意)。

侯氏慣常的靜觀鏡頭﹐《聶飲娘》其實係present得最合符情理﹐即係隱沒一角女剌客的目光。
而何解觀眾入唔到舒琪的感情﹐即代入唔到舒琪的位置﹐於是進入唔到電影呢?愚見以為最根本的理由﹐係舒琪太老。回首原著﹐聶隱娘不過十餘歲﹐而侯氏的改編電影﹐舒琪已是飽歷滄桑﹐重典是﹐觀眾目光投射到舒琪的背影時﹐唔會想起未經人道的青春少艾﹐只會想起那是脫星出身的明星﹐一個嫁唔出的中女。於是明白﹐觀眾進入唔到隱娘的心情﹐係舒琪太凸出﹐太入戲﹐將成件事變到太sophisicated。

只要入番個少女聶隱娘的目光﹐此片的人情世故﹐無咩不可解之處: 她對父愛的眷戀﹐對初戀情人(張震)的若即若離﹐對大肚妾侍的同情﹐以至對磨鏡少年的好感(少女都愛開朗男孩)﹐不需無謂人強作解人﹐都清楚明白不過。問題是﹐「少女心」換轉成舒琪的「中女心」﹐觀眾就會以己度人﹐用自己污穢的心去猜度﹐就有好多莫名其妙的糾結和唔明。

世間有太多(做不成舒琪的)「舒琪」﹐所以需要「妻夫木聰」﹐替我們清潔胸中那塊不見天日的鏡子。

先簡單變複雜﹐再複雜變簡單

所謂睇唔明《聶飲娘》的「故事」﹐小弟要提出一典。

首先是原著小說的本質﹐其實連《剌客列傳》﹐野史都不是。與其說是「武俠」﹐倒不如說是「神怪」﹐俠女天外飛來奪人首級﹐即粵語殘片檸檬、容玉意那種放飛劍we won won。「新派武俠」金庸、梁羽生之流出籠時﹐《聶隱娘》一類舊小說﹐亦曾成為西化派攻擊恥笑的目標﹐譭之為壞人心志的精神鴉片(可參考李敖《武俠小說﹐看鏢﹗》)。

侯氏諸人的改編手段﹐很清楚﹐係補之以肌理﹐輔之以附會的疑似歷史。將太離譜的花招褪去﹐如神出鬼沒的尼姑﹐就編成政治鬥爭中失敗的公主。而當劇本變得愈來愈似真實(《金枝欲孽》式的權力鬥爭)﹐呢個其實係脫離了侯孝賢對古風武俠的旨趣﹐ 佢唔係要拍歷史劇﹐唔係重現史實、寫實﹐而係拍武俠世界裡男男女女面對道德困境、感情疑惑中間﹐踟躕的「真實」。簡言之﹐侯氏作品的要旨其實不是「寫實」﹐而是「真實」﹐係某個特定處境裡﹐人的真實反應。

故未成品的《聶飲娘》﹐是簡單複雜化(將神怪故事變成歷史劇)﹐而電影真正成形時﹐則是大刀闊斧﹐再將枝葉削除﹐入番舒琪個內心(由複雜故事變回少女心事)。一切政治紛擾、人事傾軋、中央地方權力鬥爭﹐不過是花招﹐如其說是製造「真實」﹐倒不如說是卸去「虛假」。侯氏鏡頭前最重要的﹐不過是人面對困境前﹐真實的感情而已。

猴似人

《聶飲娘》要講什麼﹐愚見以為﹐開始時是「一個人沒有同類」﹐電影結束時﹐伊找到了。無需瞎七搭八﹐簡單得很。

電影鏡頭常常是天地鴻蒙﹐人像螻蟻一樣匍匐﹐重點係用「青鸞照鏡」的隱喻來自況﹐即物傷其類。媽媽是孤單暴死的鳳凰﹐舒琪就是片末找到伙伴的山羊。

首個鏡頭黑白畫面﹐凝視兩匹騾﹐畫面緩緩向左搖﹐見到舒琪和尼姑﹐跟之前騾的構圖對稱。含意清楚﹐青草地百合花﹐尼姑叫舒琪像飛鳥一般殺人﹐人不過是動物的一種﹐沒什麼深奧﹐小學生都懂。飛鳥、黑騾、牡羊、流螢﹐明明幻生幻滅﹐不過蒼海一粟﹐反而是讓今人上接千百年前湮沒文明的鎖匙。

故片末一段無厘頭搖鏡﹐拍草地上幾匹山羊之溫情與可愛﹐妻夫木聰「類人猿」的過度活躍演出﹐加上最後一羊(舒琪)一猴(妻夫木)一鶴(新羅老人)﹐由右向鏡頭左方走﹐叛離中土向西遊﹐裡面的含意﹐不著一字﹐人人可感﹐完全是古詩詞賦比興﹐識者觀之﹐自能別有會心。

想起Miles Davis

可能少人留意﹐《聶飲娘》的end credit寸到爆。

三組攝製人員﹐「台灣」、「大陸」(不用「中國」)、「日本」的人名地名﹐分別用正體字、殘體字、日文漢字﹐像英文一樣橫排出之﹐楚河漢界﹐非常清楚。

驚人是出原著小說的credit﹐「唐代傳奇聶隱娘」﹐除用正體字﹐竟然直書﹗ 中文本應如此﹐裡面的意義﹐亦很清楚﹐台灣人才是華夏文明道統的繼承﹐大陸匪類滾開。

一般人喜愛「天意」鏡頭(雲霧裡道姑跟舒琪攤牌)﹐小弟最愛﹐反而是最後一個遙遠固定遠境﹐熱鬧音樂響起﹐三人牽騾馬向新羅緩緩走去﹐全程打側﹐觀眾望住他們的背影﹐漸漸隱沒﹐為草木所遮﹐不旋踵﹐卻在更遠處見到彼等虛幻的身影﹐鬼馬得很﹐愈看愈令我入迷﹐真係寸到啤啤聲。

想起Miles Davis一邊用背脊對住觀眾﹐一邊吹trumpet﹐「嗶」﹗
(也曾聽過有人笑指Miles像一隻黑色的曱甴)

私心盼這是侯孝賢金盆洗手的時候﹐蓋這已是最寸﹐最完美的終結。
(根據武俠殘片的慣例﹐就會有無謂人出來叫「咪住」﹗我當然知道)

2 comments:

Anonymous said...

//媽媽是孤單暴死的鳳凰//

隱娘母親是聶田氏,不是嘉誠公主。田季安母才是公主。
戲難明,多是因戲中人物的相互關係弄不清,弄懂了,劇情便能懂。

//開始時是「一個人沒有同類」﹐電影結束時﹐伊找到了。無需瞎七搭八﹐簡單得很。//

嘉誠公主為大局屈從政治,自我犧牲,更將屈從、犧牲轉移到隱娘處,拆散鴛鴦,令隱娘走上了她的舊路,隱娘聽到母親說公主死前為此事耿耿於懷,即哭了,她明白彼此的痛苦都在此 – 被無情的政治扭曲人生。人縱然有此認知,但不必就有能力跳脫出來,故青鸞對鏡影自哀自憐。戲中隱娘的三次任務,一次不如一次,已經暗示,隱娘最終會掌控自我命運,擺脫政治,背離師門。磨鏡少年的出現,對戲中隱娘的悟道歷程,基本不重要。大概導演渴望「德福一致」,悟道的隱娘才獲配不涉政治的情郎,也呼應原著劇情。其實隱娘孤身走我路又如何?

Gw

阿武 said...

多謝指教﹐愚見以為見山不是山﹐情節上什麼是對什麼是錯﹐於此片言﹐不太重要﹐哈哈。「隱娘孤身走我路」都冇咩唔好﹐寂寞罷了﹐寂寞會殺人呢。祝福舒琪快些搵到個好男人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