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 August 2016

Death and Rebirth ------ 講兩句《真.哥斯拉》

庵野秀明特攝片《真.ゴジラ》﹐起用長谷川博己及石原里美作男女主角﹐觀眾很容易想起《進擊的巨人》﹐用巨人隱喻異族入侵﹐為對抗怪物﹐築牆區隔。

殊不知真正的references﹐或許另有其片。

東京戰爭


園子溫Love and Peace: 搖滾樂毀滅東京

《真.哥斯拉》令小弟醒起的﹐是2015年園子溫的特攝片《Love and Peace》﹐香港好像只得兩人看過(其一當然是我)。

長谷川博己演毒撚搖滾樂手﹐類似Ziggy Stardust﹐「怪物」街頭暴走是其超我﹐Rock'n Roll Suicide﹐用10萬人音樂會達成毀滅東京的野望。

對照《真.哥斯拉》﹐最「毒」的中心點﹐其實是「死與新生」﹐即用「超我」哥斯拉毀滅東京(日本腐敗的象徵)﹐然後從廢墟中重建秩序。

左膠喜歡「愛與和平」﹐毒撚偏愛「死與新生」﹐兩者同樣是空想﹐跟現實無涉﹐《真.哥斯拉》凸破在玩假成真﹐故明白庵野的拍攝策略﹐其實是「擬真」﹐如何令兒戲的特攝片﹐有make-believe的感覺﹐弄假成真?

始於長谷川和彥《盜日者》之類﹐澤田研二手持核彈週街行﹐破壞一切然後自毀﹐正是毒撚憤世疾俗﹐時刻想自殺的源頭。《真.哥斯拉》觀眾對此矇然不覺﹐因為庵野一開始就用疏離效果﹐鏡頭平靜﹐非常cool﹐非常悶﹐令觀眾很難投射情感﹐於是不管多偏激的意識型態﹐皆神不知鬼不覺﹐暗度陳倉。

片名《真》﹐日文讀しん﹐可作「真」、「神」、以至「新」﹐破舊立新的新。

新舊之別


盜日者: 毒撚手執原子彈通街行

第一集《哥斯拉》攝於50年代﹐怪物直接源自廣島長崎原爆﹐tricky在並非喊苦喊忽﹐科學家志村喬反而總想將哥斯拉(核武、最終兵器)馴服。

自強方有國格﹐艱苦時代人人鍛鍊自己才能抵抗壓逼﹐才是面對現實。

60年過去﹐《真.哥斯拉》視野更廣﹐明刀明槍寫日本外憂內患﹐國民無志活得像牲畜﹐美國威脅﹐中國俄國虎視眈眈。

直接來自後311核爆﹐怪物由核子力量飼育﹐而政治家(長谷川博己、竹野內豊等)借東風﹐用「怪物」(核災難)來過橋﹐青年才俊聯合一班毒撚﹐組成critical minority﹐內撫國民﹐外結盟友(法國)﹐又安撫美國利益(美籍石原里美鋪橋搭路)﹐大條道理反檯﹐順利改變日本﹐是永遠等待的和平演變、劫數難逃的武裝革命、看破成敗的海濶天空以外的第四條路。

要推翻舊制度﹐改變社會﹐需要智力、朋友與仁心。

plan c轉plan x

日本青年四十年前反安保條約﹐中心係自強和反美﹐整個民族魂﹐經70年代極左暴力路線﹐80年代人欲橫流而流逝﹐永不翻身。

今集哥斯拉﹐怪物像EVA裡的「使徒」﹐「神しん」一樣降臨東京﹐就是死裡重生的契示。舉世騷然﹐美國調動軍隊﹐轟炸機上空盤旋﹐假聯合國作傀儡﹐準備隨時接管日本﹐成立偽政府。

分分鐘國破家亡﹐世代為奴﹐但《真.哥斯拉》仍匯聚智仁勇的靚仔(竹野內豊等)﹐苦心孤詣的毒撚(破解密碼)﹐精靈靚女遠交近攻(石原里美由頭到尾講英文)﹐眾志成城﹐或明或暗﹐各有所長﹐大局為重﹐﹐得到國際盟友支持﹐就能化危為機﹐可以plan c轉plan x。

就算頹垣敗瓦﹐只要有志和有plan﹐正其心誠其意﹐不耳語不吹水不打飛機﹐日本終將再續﹐作東方文明之表率。經福島核爆悲鳴﹐日本人的頹廢時代﹐早就應該終結了。EVA式裙腳仔自憐﹐燥狂女發癲﹐已經是陳年往事﹐庵野要轉化﹐日本更要自強。

香港人一樣﹗

23 August 2016

money money, always funny ------ 談陳木勝《危城》

陳木勝新片﹐可用兩種角度觀看﹐一是《東邪西毒》﹐即俠客個人意志的消逝;二是《七俠四義》﹐即個人與群體的對立。

《東邪西毒》寫武林人物搵食﹐ 選擇不多﹐殺手經理人張國榮說:
「你一身好武藝﹐都要食飯﹐耕田不屑做﹐養鴨亦唔會﹐不如幫我殺人﹐盡速答應﹐因個肚好快會餓(大意)。」

殺手只是接job﹐不涉怨仇﹐無關報恩﹐更無意改變社會﹐無情無感﹐只是要錢﹐「不過搵食o者」﹐香港式犬儒﹐俠客為錢做牛做馬﹐於是《東邪》有將武俠精神去勢的意味。

《危城》是變奏﹐時代幻變﹐走到軍閥混戰時代﹐俠客搵食﹐要做惡人保鏢、權貴打手、軍閥隻狗。

俠客打份牛工﹐即用「工作倫理」、十號風球準時返工﹐擔屎唔准偷食﹐限制俠客的道德判斷、個人意志﹐明明義不容情﹐亦難越雷池半步﹐於是「武林」正式破滅(刀劍難敵金鎗、個人難擋制度)﹐再無快意恩仇之慨﹐是一則俠客不知何去何從的時代輓歌。

《危城》俠客末了參透死生﹐衝決網羅﹐仰天長嘯我要獨立﹐唯有重獲個人意志﹐破舊立新﹐由死入生﹐才能找到自己的路。

經歷《哪一天我們會飛》一類敗壞人心的維穩電影﹐《十年》一類消磨意志的宣傳電影﹐至此香港終有一片﹐可跟台灣侯孝賢《聶隱娘》作一陰一陽﹐時代對倒。如《聶隱娘》最後三人西遊﹐有帶領台灣人「暗獨」的傾向﹐《危城》通篇無奈﹐何嘗沒有替少數不甘為奴的香港人吶喊的氣憤難平?

個肚好快就餓

西毒名句:「個肚好快會餓」﹐即形而上的個人理想﹐難敵形而下的肉體軟弱。

洪七公張學友不然﹐為孤女楊采妮報父仇﹐失去一隻手指﹐不收報酬﹐只換伊一隻雞蛋﹐並一啖吃光﹐歸於空無。表面看洪七公跟張國榮鬥氣﹐深入言此氣正是俠氣﹐係維護濟弱扶傾原則的壯舉。

張國榮眉批:「你冇左手指﹐以後接job叫價都高o的」﹐將一切道義轉換成錢﹐即狗改不了吃屎﹐於是西毒北丐﹐係人生觀的對立﹐南轅北轍。

《危城》吳京不敢忘記厄困時﹐師弟彭于雁所贈一隻雞蛋﹐於是兩雄相見﹐明明勝負分明﹐吳京始終難下毒手﹐變相將經營多年﹐血汗心機築成半壁江山自我毀滅﹐比七公失去一隻尾指更動地驚天。

於是明白《危城》吳京隻「雞蛋」﹐實來自《東邪》的楊采妮。同樣用雞蛋作道具﹐以維護俠客尊嚴﹐張學友囿於表現自己﹐有作態之嫌﹐吳京無聲無息﹐更加subtle﹐其實層次更高。

你有冇問過村民?

《七俠四義》寫幕府崩壞﹐武士流落民間﹐為道義前仆後繼﹐死傷枕藉﹐農民坐享其成﹐事後卻無半句感謝。

編導高超處﹐對忘恩的農民﹐並無強烈價值判斷﹐苟且自私﹐好逸惡勞﹐有事我走先﹐下次飲茶我請﹐實係人情之常。

《危城》一樣﹐敵人大軍壓境﹐劉青雲的慷慨陳詞﹐「死有輕於鴻毛」什麼的﹐只對同道(智叔)有效﹐危城裡其他平民﹐父慈子孝﹐生活悠遊﹐睬你都有味。用左膠名言﹐你想拔劍而起﹐你想反敗為勝﹐你想死裡求生﹐但「村民唔係咁諗﹗」

危城裡的「村民」﹐比《七俠四義》的農民﹐用心更毒﹐先硬後軟:
先借城中富豪僱傭兵﹐偷襲青雲和智叔﹐將其斬殺﹐作向奴隸主獻身的投名狀;再出軟功﹐扶老攜幼向青雲集體下跪﹐又哭又叫:
「你放過我地啦阿sir﹐你死好過我地死呀(設計對白)﹗」

青雲於是送走手下家眷﹐孤身留城﹐形同自殺﹐即跟敵人吳京成倒映﹐跟彭于雁成三人行。

如當《危城》影射香港﹐即不管本土派、城邦派、港獨派付出幾多﹐流血的流血﹐坐監的坐監﹐前途盡毀的前途盡毀﹐有幾多真知灼見﹐香港人不是旁觀﹐就是繼續支持泛民、左膠和朱凱迪﹐事不關己的唱K。

和平理性﹐飲飽食醉﹐唔見棺材唔流眼淚﹐未望到黃泉路﹐一日都唔會理你。

always sunny, in a rich man's world

同樣電視台古裝武俠劇出身﹐杜琪峰來自TVB﹐擅於「扮智」(用韋家輝諸人作大腦)﹐已成大師;陳木勝則來自ATV﹐偏向「低智」﹐亦無用「風格」蒙混過關的技倆﹐故陳氏影齡不淺﹐功力不低﹐但無法凸破瓶頸﹐成就距杜Sir依然相去甚遠。

但於《危城》的context﹐陳木勝的「低智」其實冇事﹐反而絲絲入扣。主人公們完全冇腦蠻幹﹐反而敢有率性表天真﹐跟現代官僚社會保持距離﹐而自成道理。劉青雲想帶領「村民」迎難而上﹐卻語焉不詳﹐曖曖昧昧﹐完全無plan。

plan a, plan b定plan c?完全冇得揀﹐只有常餐﹗

即俠客無想過要用智力如何說服「村民」冒險﹐玩improvisation﹐煮到來先食﹐即將「村民」綁於計時炸彈旁邊﹐習慣苟且偷安的平民﹐焉能不反?

如「危城」等於香港﹐要越過中國人佈下陷阱﹐慘無人道的血海﹐不能學青雲﹐香港需要智力和知識。

於是更凸顯國師陳雲的卓見﹐對少數selected souls﹐可以微言大義﹐啟發民智;對麻木不仁﹐荒淫逸樂﹐矢志建設民主中國的香港人﹐一切從簡﹐幾句口號即可﹐無謂陳義過高﹐無謂跳tango﹐還原跳四步﹐還原基本步﹐無謂輕攏慢撚﹐拍拍拍即可﹐跟香港人﹐一味講錢﹐曰利即可:
「(永續基本法)﹐保住你層樓」﹐一句KO你。
period。

02 August 2016

throw away your books, rally in the streets ------- 談《當 這地球沒有貓》

表面看《當這地球沒有貓》是文青小清新片﹐深入看則是寫給影痴的「閱讀理解」﹐中外電影references多達10部以上﹐不無難度﹐讀通了可能別有洞天。

以下小弟試答。

[以下100%爆橋]

我要活下去

最普遍疑問﹐是宮崎葵做咩向阿根廷瀑布喪叫﹐「生きてやる!」﹐日劇迷就明白﹐其實是《沒有貓》編劇岡田惠和1999年作品《她們的時代》的對倒﹐深津繪里跑上天台上向街狂叫:「私たちはここにいるぞー」

由1999年的「我們在這裡」﹐變成2016年的「我要活下去」﹐見到時代幻變。

深津鳩叫時﹐是後90年代﹐日本人還在經濟泡沬爆破後掙扎﹐而自我追尋;宮崎喪喊﹐則源自後311的日本絕路﹐而悲從中來。這點至為關鍵﹐成套戲的絕症套路﹐並非假煽情﹐男主角佐藤健的腦癌﹐類似《三人行》的bullet in the head﹐正是福島核爆的隱喻。

電影迷濱田岳向佐藤健初次介紹的電影﹐就是卓別靈的《limelight》﹐差利演窮途末路搞笑藝人﹐最終死於舞台﹐醫生問「你痛嗎?」差利答「no more」﹐於是成一弔詭: 有意義的生命﹐就充滿痛苦﹐到你無痛感﹐其實亦無樂﹐像香港人﹐只有飲飲食食﹐就雖生猶死。

沒有天空的都市

影痴濱田岳介紹的第二套電影﹐是70年代長谷川和彥的《盜日者》﹐斯時日本走進暴力革命的激進時代﹐澤田研二演恐怖分子﹐由核電廠盜化學武器﹐跟佐藤健相若﹐受幅射感染罹絕症。最妙不可言﹐《盜日者》恰恰有場戲﹐寫澤田研二家貓受核武感染而橫死﹗

而《沒有貓》飾演佐藤健媽媽的原田美知子﹐亦正是長谷川和彥首作《青春殺人者》女主角。長部川生平只拍兩部電影﹐《青春的殺人者》弒父弒母﹐《盜日者》弑日本天皇﹐是日本青年以下犯上年代的紀錄﹐他的電影之路﹐彷彿亦隨日本革命時代過去而終結。

於是明白﹐濱田岳最高捧的電影﹐南斯拉夫的《Underground》﹐正是四十年前學運受剉後退縮﹐這廿年日本青年閉戶不出的倒影。

Underground寫二戰納粹打到來﹐南斯拉夫村民隱入地下﹐過與世無爭生活﹐1994年重上地面﹐已走入內戰種族屠戳的人間地獄。311核爆﹐日本青年就算夢醒﹐hea了廿年﹐要重拾山河﹐不外鏡花水月﹐亦徒嘆奈何。

緣分錯置﹐時不與我


毒撚影痴濱田岳

《沒有貓》談《Undergroud》時﹐有個笑位:
濱田岳是影痴﹐其實未看過underground(堅持要進戲院看)﹐佐藤健唔覺意看過﹐卻是半票觀眾﹐根本看不懂﹐於是成了黑色荒謬逸事。無心者﹐看了不外白看;有心人﹐時機不對﹐後悔亦已太遲。

《沒有貓》由頭到出現的意象﹐正是時鐘﹐最後佐藤健推開父親奧田渶二開的「カモメ鐘錶店」的門﹐腕上的手錶﹐要較番啱個時間。正正由於時間錯置﹐革合時代已一去不回﹐日本青年不會再走長谷川和彥開啟那條反家庭、反體制的道路。

由反叛回歸正途(梁朝偉離開張國榮﹐搵份屠房洗血part-time)﹐此亦是王家衛Happy Together的中心:
除了綽頭的同性戀話題﹐此片其實抽緊97政權移交的水﹐講父子和解﹐今日看《春光乍洩》﹐亦正是王家衛向共產黨寫的投名狀﹐香港電影的理想時代﹐已經過去。

人所共見﹐佐藤健向戲院票房售票女郎宮崎葵搭訕﹐正是《阿飛正傳》時鐘意象的藍調倒模﹐光陰如水﹐走到the end of the world﹐亦只是一首聚散無緣的夕陽之歌。

拋掉書本跑上街


毒撚發夢(hana & alice)

佐藤健跟宮崎葵相約戲院見面﹐院方張貼海報兩張:Fight Club和《花與愛麗絲》。兩部戲主角都有心理病、妄想症﹐謊話連篇﹐自編戀愛史﹐用時下術語﹐電影情節泰半皆屬「腦補」。

即《沒有貓》編導片初已提示觀眾﹐情侶走到阿根廷看爆布也好﹐絕症青年跟父母冰釋前嫌也罷﹐甚至停頓時間回覆正常﹐一切皆幻﹐或觀眾至少應該存疑﹐眼前一切﹐未必是reality。

於是明白﹐佐藤健跟濱田岳愛玩電影對白接龍﹐即將電影(fake)應用到現實(reality)的意思。但到最緊張之時﹐濱田岳翻江倒海﹐將整間影視出租店的DVD翻轉再翻轉﹐都找不到貼切的對白與金句。

簡單講﹐即電影不過擬真﹐無助解決真實的人生困惑。

銀幕所見全屬虛幻﹐我想起寺山修司的名句﹐黑白攝影聚焦的青年﹐雙眼牢牢直視觀眾:「電影裡什麼都沒有﹐不如離開戲院﹐到街外透透氣吧﹐阿腥。(大意)」

再想起近讀Anthony Burgess寫Hemingway傳記最後一頁﹐就此完結:
「海明威在他最好的時刻是股豐富勃發的力量......甚至在他最差的時刻﹐他也提醒了我們:在投入文學之前﹐要先投入人生」。

[以上提及電影十套]

1.Limelight (卓別靈)

2.她們的時代(岡田惠和)

3.春光乍洩 (王家衛)

4.阿飛正傳 (王家衛)

5.Fight Club (David Fincher)

6.Hana and Alice (岩井俊二)

7.Underground (Emir Kusturica)

8.盜日者(長谷川和彥)

9.青春之殺人者(長谷川和彥)

10.拋掉書本跑上街 (寺山修司)